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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打工十几年,几乎每年的中秋节,我都要
母亲寄点钱,再通一次电话。以前,电话一接通,
母亲的话总是很多,媳妇、孙子都得问候一遍,然
后才是家常,一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每次问到她
的生活状况时,她都说很好,一切都好,要我们别
惦记,安心地在外头打工挣钱。可是今年,这一次,
母亲似乎不愿意再隐忍,竟然在电话那头半天无
语。后来,她说,儿呀,你知道吗?隔壁的你鲁婶走
了,今天刚好满头七。
鲁婶住我家隔壁,是近邻,比我妈小两岁,跟
我妈一样一个人留守在家。从前,两个人为一些鸡
毛蒜皮的事吵过很多架,经常像仇人一样谁也不
理睬谁,碰了面也是一个鼻子扭东,一个鼻子向
西。没想到现在她们都老了,却好得像亲妹一
样。平时,除了各自做一些必要的家务之外,其余
大部分时间呆在一起,或打牌,或聊天,或者什么
也不做,挨在我家的院墙外晒太阳,一旦有了急
难,两个人就互相照应。现在鲁婶走了,一定对我
母亲有所触动,乃至有所打击,使她对人的生死产
生无尽的联想和感慨,甚至有点身临其境的紧张。
这些想法乱纷纷的,突然拥挤在她的脑子里,一时
无从表达。而我,一时也不到话说。于是,电话在
沉默中挂断了。我知道,今年的中秋,我和母亲,注
定都过得有点伤感。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突然作出决定:回老家,
让母亲过一个有人陪伴的中秋节。长年飘泊,不知
道我这一生还能陪母亲多少天,过几个节日。我知
道母亲的恐惧和不甘也是来源于此。垂老之年的
亲人离散,思念中的迷茫和无助,对她都是煎熬和
摧残。我希望我的这次回家或多或少能带给她一
点安慰。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雨后初晴的天气有
些清寒。碎石铺成的小路上散布着一些大大小小
的泥水坑。房子和村子前后的麦草垛也残留着被
雨水打湿过的痕迹。由于错过了县城到乡下的末
班车,我只好租了一辆面的,直接把我送到家门
口。
车子还在行驶中,我就透过车子前面的挡风
玻璃,看见一个人在一个柴草垛前抽麦草,走近了
才认出那个人就是母亲,母亲面沉浊,身子
中秋节应该做哪些美食食谱
偻,上下都穿着深黑的衣服,脚下是一双裂开了
后跟的雨鞋,灰白的头发在深秋日暮的冷风中一
掀一掀地抖动着,更显得沧桑和老迈。车在通往我
家路口的拐角处停下了,突然中断的车声引起了
母亲的注意,她微微探起身子,向我这边望了一
眼,表情漠然。然后又转回先前的姿势继续抽麦
草。母亲这个时候抽麦草一定是拿回家烧晚饭。我
喊了一声妈,我看见她哆嗦了一下,仿佛受到惊中秋一碗菜
■谈怀国
吓,有点浑浑沌沌的,慢慢直起了腰身。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时,整个人就静止在那里了,手中的麦草滑落了一地。我迈开大步向她走过去,边走边说:妈,您放那里吧,我来拿。
晚饭是我和母亲一起做的,然后就着灶房里的一只小方蹬,面对面坐着一起吃。这顿饭耗时一个多钟头,大部分用在谈话中。母亲的心情很好,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在我脸上寻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东西,甚至发现藏在我鬓角的几根白发。她也讲了一些村子里的人世变迁,从而感叹着岁月,感叹着生死。在交谈中,她对中秋节的食谱又重新做了规划。她说,家里有一只公鸡,本来留着养小鸡的,今年不再有用了,就杀了吧。她还说,你们在外头,吃的鸡那是什么鸡呀,都是饲料养出来的,哪有自家养的鸡好吃呢!就让妈好好地为你做一顿饭吧。不知道妈还能做几顿饭给你吃。
晚上我们母子俩聊到十一点多钟,母亲说我坐了一天的车,很累,就催我去睡。我去我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将我的床上铺好了。我躺在床上很久,睡眠总在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就是不肯近身。窗外有很好的月光,灶房的灯也一直开着,灯光和月光掺合着,透过玻璃和窗帘投射在我头顶的白墙上,房间的家具沉浸在浑浊的光影里,都有些滞重。乡下的夜晚是安静的,安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母亲没有睡,不知还在干什么,她小心翼翼,还是弄出一些声响,窸窸窣窣的,都传进我的耳朵里。
后来传来了鸡叫,整个鸡舍里鸡都被惊扰起来了,咯咯咯的一阵喧闹。接下来有一只鸡的叫声就有些突兀,有些凄厉了,还有双翅的扑腾声。我知道是母亲在抓鸡,预备宰杀。不知母亲是否需要我帮忙,反正睡不着,我就起来了,来到院中。皎洁的月光铺满了庭院,也照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佝偻着身子,正用一根绳子绑束鸡腿和翅膀。她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她把公鸡递给我,要我拎拎轻重。公鸡已经不叫了,也不挣扎,把脑袋翘得很高,眼睛睁得很大,对我和母亲轮番审视。不知它在想什么,看样子
它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只是对我们的行为有些不解,所以不管是脖子或者眼睛,看起来都像问号。
这是一只披着一身深红羽毛的大公鸡,顶上一溜石榴红冠子,使它呈现出一种雄视天下的威仪。长长地朝上翘着的尾巴,顶端斜插着几根黑的羽毛,像戏台上刀马旦后背上的令旗。黑的眸子箍着两道金的圆环,隔那么一会儿眨动一下,透出些许惊疑。也许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白天,它还领着一母鸡在村前村后食吃,突然心血来潮,看那只小母鸡来电了,就骑上去把它临幸一回。现在它呆在我手里,就像一个被俘的将军,虽然毫无斗志,但它的威风还在,依然保持着对人类的虔诚和信任。
正如母亲所说,这只鸡是有些份量的,说明身上的肉多,足够我饱餐一顿。想到明天它就是我饭桌上的一道菜,面对它的审视,我竟些有点不自在起来。
我问母亲:现在就杀吗?母亲说,不,等到明天。明天早晨杀了就炖,味道新鲜。
我看了看手中的鸡,不知为什么,居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从我手里接过公鸡,把它放在廊檐下的台阶上,用一只大塑料盆反扣在地下,还在上面压了一只小板凳,构成了一个很结实的牢狱。母亲说没有什么事了。于是,我和她分别进了各自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又有很久睡不着,心里还想着塑料盆下的那只鸡。塑料盆把外界的光源都隔断了,鸡的双腿被束,不能站立,侧身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在不透一丝光的黑暗里,它冷吗?它惶恐吗?对人类它还
有刚才那样的安详和自信吗?
不久之后,它用高亢的叫声说明了一切。午夜到了,我听见一声鸡啼穿透塑料的围堵,自我家的屋檐下而起,在寂静的乡村夜晚,几乎是惊心动魄的。在我的想象里,这声鸡叫是有形状的,它像一颗拖着尾巴的荧光弹,冉冉升上高空,然后烟花一样散开,星星点点,洒落在各个村庄的鸡舍里。于是,四面八方就有了呼应,远远近近,此起彼落。这是一种久违的声音,它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一直沉睡在我记忆的深处。我初到城市,有时候午夜之后醒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现在我知道,就是黎明前的这声鸡叫……
在无数的公鸡的唱和声里,我睡着了,不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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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多久,又被鸡叫吵醒。吵醒我的这一声鸡叫不同
于通常公鸡的打鸣声,好像被人捏住了脖子,惊
悚,激烈,还有一种带了控诉性质的绝望。从前在
家的时候也听过这样的鸡叫,一般是遭遇了贼手
或黄鼠狼。我翻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发现
堂屋门是敞开的,这使我更快捷地来到院中。
月亮已经落到了西墙外,院内光线昏暗,借着
回映的月,我第一眼就看见蹲在屋檐下的一团
黑影,黑影的旁边还有一把开着灯的手电筒。我本
打算绕到墙角,摸一把锄头或铁锹什么的,再靠过
去。可是,借着手电筒的荧光,我看清了那个人的
半面脸,居然是母亲。母亲在干什么?我悄悄走到
母亲身边,她毫无察觉,右手正捏着鸡脖子,把鸡
按在一块木板上,左手往鸡脖子上抹。公鸡发
不出声音,还能用双腿和翅膀奋力扑腾,让母亲的
手一直拿不稳,给操作带来了难度。母亲不敢看自
己手底下的动作,紧闭双眼,把脸仰起来朝向星
空,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有一些散开的头发粘
在上面。但看上去却不是很热,而是很冷,浑身颤
抖,牙齿也在不停地磕碰着。她嘴里反复地念叨:
公鸡公鸡你莫怪,你是东家的一碗菜,今年秋里
走,明年春上来……嘴里吐出的气流不停地吹动
散下来的头发。这也许是母亲第一次杀鸡。母亲一
生虽然养育了我们弟四人,却坐了九次月子,吃
的鸡不在少数,但没有一只是她亲手宰杀的。母亲
先前不敢杀鸡我是知道的,现在老了,却在克服年
轻时克服不了的心里障碍开始杀鸡,此时,我觉得
她的心里一定比手底下的那只鸡更痛苦。如果说
这是一种懦弱,母亲也将这种懦弱遗传给了我。我
枉长了五尺多高的个头,粗粗壮壮的身板,却也不
敢杀鸡。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想,
我只觉得不忍心,下不了手。这并不能说明我比别
人更善良。因此,我能理解母亲此时的恐惧和痛
苦。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吃上她亲手炖的
鸡,真是太难为她了!
我蹲下来,从母亲手里接过鸡和刀。母亲没有
推让,鸡和刀离手之后,仿佛溺水者得救了,有一
种虚脱似的放松,人一下子瘫软下去,跌坐在地发
出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望着手里的鸡和刀也不知道怎么办。公鸡
还是鲜活的,扑腾起来依然有力气,它的脖子只是
割开一层皮,并无大碍。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从里
面看到恐惧,面对死神那种绝望的恐惧。因为脖子
被扼住了,才没有出声。只要我把手稍稍放松一
点,立即就有惨烈的叫声从逼仄的喉咙里挤出来。
我对母亲说,妈,算了,我不吃鸡,咱还是把它放了
吧!
母亲不说话,却用行动回答了我。她反应迅
速,动作凌厉,身子一耸就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抢
刀和鸡。我不能让母亲再受那样的折磨,就没让她
抢去。而是将身子转个方向,背对着她。趁着亲情
激发出来的一点勇气,我把鸡摁在木板上,闭上眼
睛,像剁木头那样一刀下去。我感到手背有温热的
液体溅上来,那一定是血。我不敢看,也不管有没
有剁中要害,丢下鸡和刀,手扶着墙,全力对付汹
涌澎湃的胃,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直到听不到鸡
的扑腾声,我才敢把眼睛睁开,那只公鸡早已身首
异处,头在木板上,身子却掉到台阶下不动了,院
子里撒了很多血。那把菜刀还立在木板上,深深地
楔进密实的木纹里。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离开
了,她去了灶房。灶房的开着灯,母亲正在往锅里
添水,准备烧热水烫鸡毛。
我到灶房接水洗手,打算回房间补一会觉。走
到院中间,我发现夜有些稀薄了,东方的天际出
现了鱼肚白。村里村外,到处都有公鸡的打鸣声,
雄浑,悠长。唯有我家是安静的。我已经习惯了黎
明时分的安静,而母亲呢?她还没有习惯,在偶然
的恍惚中,也许还在等待自家院中那一声早已习
惯了的鸡啼!